安珏的心顿时一沉。
无论俞承斌怎么抽烟复读、不学无术,还把亲妈推倒住院。可只要他回到家,低个头,就又是一场知错能改,母慈子孝。
这么多年,年年如此。
连奶奶都说算了,算啦,倒显得安珏斤斤计较。
原本想撒的谎,此刻变得理所应当。她根本就不想和俞承斌同桌吃饭:“姑姑,我今天晚上在学校有点事,就不回家吃饭了。”
安秀云听不太清,所以大声确认:“什么?你是说,今晚不回来吃饭了是吧?”
家中静了半晌,电视声忽然消失。
俞承斌忽然发出幸灾乐祸的一声笑。
“外婆,你还不知道今天校运会,玉玉有多出风头吧?整个高二乱成一锅粥,就是因为你亲亲孙女动手打人啦!”
奶奶呵斥:“承斌,不许胡说!”
安秀云也听不过去:“你不打人我就谢天谢地了。妈,你看承斌手上,青一块紫一块的,背上也有,旧伤好了又来新的,问他怎么搞的也不说!臭小子还敢编排玉玉,我饶不了你。”
“是真的啊!就因为是玉玉先动的手,阵仗才搞那么大。听说闹事的都被学生会长带走了,难怪她说有事不回来吃饭,学坏学挺快,搞不好没多久也学会翘课泡吧谈恋爱。”
“够了,一爷们儿唧唧歪歪的!”姑丈俞冠狠狠拍桌。
安珏又气又急,“哐”地把话筒给挂了回去。
出了电话亭,安珏转道绕回学校,再从西门出去。
农贸市场的小吃摊灾后已恢复营业,她要了点鱼丸和蚵仔煎,要得不多,却也吃不完。又打包了一份量大的,汤汤水水提在手上,有种柴禾炊烟的踏实感。
从农贸市场往西北方向穿出去,就是南水关。
务工者大多早出晚归,因此南水关的晚上比白天热闹,有人气,更安全。
下午在操场边,卓恺和袭野说的话,安珏也听到了。
袭野看重团队,却差点缺席接力赛,那么他忽然遇到的,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事。
而且袭野说的还是家里发生的事,可他家里……没有父母,也没有亲戚。
安珏至少还有奶奶,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人。
站在尾巷十九号的枯树下面,安珏叩了叩门。
房门没锁,这一叩就叩开了。她略惊,倒退一步,但还是看见了内里的情景——为数不多的家具东倒西歪,满地碎渣。
是遭贼了?还是……安珏又想到潘仰恩。他知道袭野住在这里。
下午安珏听到的时候,就猜过会不会是潘仰恩的蓄意报复。
要不要进门替他打扫一下?
可不请自入,好像也太不礼貌了。
挺奇怪的,南水关是出了名的脏乱差,但他家里即便乱成这样了,气味也还是很洁净。
踯躅间,熟悉的低声从安珏身后压过来:“怎么,在找我?”
她受了一惊,连忙转过头。
袭野单手插兜,挎着单肩包站在一片灯火中。
暖色光晕笼在他锐利的五官,有种矫饰过后的柔和,神态却渗出森寒。
安珏局促地绾了下耳边发:“嗯,我是在找你……那个,你吃晚饭了吗?听说你家出了点事,我想你可能不方便做饭,所以给你带了点熟食。也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。”
“不是一直装作不认识我吗,这又是在做什么?”袭野哼出一声闷笑,安珏才看到他另一只手也提着盒饭,“不劳驾你了,我还饿不死。”
说罢擦肩而过,袭野进了门,电灯却打不开,仰身向后看了下总闸,原来也被人砸了。
他气极反笑,点了点头,单肩包往幸存的沙发上一甩,两腿一跨就坐在了门前石阶上,打开泡沫盒自顾吃起来。
安珏把熟食放在门边,不知说什么好:“那,我先走了。”
袭野岿然不动,抄着筷子继续往嘴里扒饭。
安珏往外走了几步,可莫名的悸动不断发酵,又令她去而复返:“我装作不认识你,只是担心别人起哄。我不希望你受到困扰。”
“不愧是好学生,话说得真好听。到底是你担心我会困扰,还是你因为我而感到困扰?”袭野吃东西的时候并不说话,一说话就能让人噎一下,“也没见你装作不认识叶亦恭。”
安珏立刻说:“你们不一样。”
可到底哪里不一样,她又说不上来,不敢细想。
袭野这才抬起头,看住了安珏。
他的眼睛水银似的,太亮了,所以总像含着泪。特别奇妙的反差感,却并不违和。
嚼蜡般吞下最后一口盖浇饭,他这才回过味来:“嗯,学生会会长,成绩好人品好家世也好,我当然和他不一样。”
安珏着急起来:“你讲点道理好不好?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袭野冷笑:“我不知道,你教我?”
可没等安珏开口,他左手一提,“啪”,一次性筷子垂直戳进了泡沫盒。
这动静吓了安珏一大跳。
他像是暴露出野性难驯的本来面目,恶狠狠地骂了声脏话:“实话告诉你,我他妈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好学生。读了点书就以为知道什么天理,成天特爱教教育人呢。”
他自小散漫惯了,怎么痛快怎么来,何况一贯是动手的机会比动口多,也就从来不屑去知道,什么叫恶语伤人六月寒。
可今天他知道了。
安珏才经历这天的大起大落,满腔委屈压抑着,被他这么凶一下,眼泪居然猝不及防地落了一串下来。
袭野遽然起身。
大脑全空地站了几秒,他半俯下来,想帮她擦脸,又心慌,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。
他长这么大就没安慰过人,把人气哭倒是家常便饭。
而且他耐心极其有限,往往没等到别人哭就转头走了,以至于此时此刻毫无应对之法。
他才算明白了书到用时方恨少,到底也只能说:“你不要哭好不好?是我错了。”
安珏轻吸鼻腔:“我没哭。”停了停,哭腔已经消解大半,“但就是你的错,你态度真的很恶劣。”
“对,是我恶劣。”他脸上并没有表情,瞳孔却不大聚焦了,“可我刚才看到你流泪了。”
明明是他不好,可他偏偏摆出这副模样,简直比安珏还难过,更受伤。
安珏原本就气得不充分,看到他这样,也不想和他计较长短了。
“流泪又怎样,我只是被你吓了一跳。难道你就没有生理性流过泪吗?所以说啊,这又叫生理盐水。”
安珏真是自损八百,都这样说起冷笑话了,可袭野不知是笑点奇高还是怎么,并不领情。
他一言不发,但眼光还在波动,像是替他说着话。
不能再对视了。
安珏别开脸,夜风吹动耳边发,痒得人心口酥麻。
她接着没话找话:“跟你说话,你又不理。哎,我刚才是瞎说的,生理盐水其实是百分……”
“是百分之零点九的氯化钠溶液。”
说完,袭野将她脸上纷而不乱的碎发拂开,又收回了手。
两人站得很近,他浓秀的鬓角,眼底的波光,都那么清晰。
安珏一时什么都忘了说,只是看着他。
袭野又倒退两步,鞋跟蹭到石阶,停下。
他不着痕迹地轻笑一声:“我只是个坏种,又不是个傻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