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的京城,风还硬着,却已裹了三分暖意。
太极殿内,龙涎香氤氲缭绕,混着一丝细微的药味沉沉浮浮。
赵存渊斜倚在金銮御座上,精神尚足,脸上仍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。
众臣山呼万岁后,他半阖着眼,指尖抵着太阳穴,似有疲乏之态。
“臣有本奏!”
兵部侍郎刘贞吉率先出列,瘦削的身形像一柄出鞘的利剑,声音却沉如闷雷:“臣弹劾镇北将军司徒晋,泄露军机,通敌叛国,其心可诛!”
他说完,眼眸微抬,扫向御座,却见皇帝半垂着眼,指尖在龙椅上轻轻敲着,辨不出喜怒。
御史大夫周如谦紧接着上前,声如洪雷:“陛下,镇北军御敌不力,在兵力相近的情况下,连失两城,镇北将军恐有渎职之过,还请陛下明查。”
“臣附议!”
户部侍郎崔远亦双手捧笏,出列道:“不仅如此,微臣查过边关军饷账册,数目与我户部的账目对不上,还请陛下明查。”
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,双手呈上,“请陛下御览!”
他低垂着头,身形却绷得笔直。
一旁的户部尚书眼光不动声色朝他看来,意外中带着复杂。
殿内骤然寂静,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。
赵存渊缓缓抬眸,目光如薄刃般扫过殿内。
半月过去了,底下这些人每日翻来覆去的说的都是这几句,一点新鲜的都没有。
他微微蹙眉,转头问内侍:“国师可到了?”
话音一落,殿外传来通报——
“国师到!”
满朝文武骤然一惊,随即如几滴冷水溅入热油,细微的骚动在人群中炸开。出列上奏的几个臣子面色微变,悄悄交换眼色,其他臣子则绷直了背脊,低头屏息。
殿门处,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踏入。
玉带红袍,明明是闲庭信步的姿态,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尖上,颇具凌寒威压。
他的眼神似不经意间掠过殿中几人,心中却已将这几个人剥茧抽丝,看了个明白。
兵部、御史和户部?看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,端王确实略有小成啊。
“臣参见陛下。”沈策拢袖行了一礼。
赵存渊眼中闪现些许欣喜,如释重负道:“国师来得正好,此事你怎么看?”
沈策唇线微扬,眼底却不见笑意。
他忽地转身,视线落在了出列弹劾的几个大臣身上,兵部侍郎刘贞吉被他视线一扫,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,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。
“诸位大臣弹劾镇北将军。可有实证?”
沈策的声音不疾不徐,却如寒泉浸骨。
御史大夫周如谦硬着头皮上前一步:“国师明鉴,边关连失两城,军饷账目不清,此乃事实。”
朝中关于镇北将军的流言不断,国师却在此时一连半月没有出现,这是鲜少出现的情况,众人虽庆幸过了几天舒坦的日子,却也担心国师暗中筹谋些什么,会牵涉到自身。
尤其是这会跳出来弹劾的几个人,表面看似平静,内心早已打起了鼓。
不料沈策并未追问下去,似笑非笑道:“既如此,那确实要查!”
众人闻言皆悄悄松了口气,国师既说要查,那他们只要顺势将证据呈上……
“臣已将镇北将军司徒晋带回京中,等候陛下发落。”
殿内气氛陡然凝滞。
接着满朝文武哗然,几位弹劾的官员更是面色骤变,显然没想到国师竟已先一步将人拿下。
以他的手段,消失这么多天,不会只是带个人回来这么简单,他手上肯定还有更多的东西。
赵存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,兵部侍郎刘贞吉正欲开口,却见皇帝微微蹙眉,抬手按了按额角,似是疲乏得紧,见此状,他喉头一哽,竟一时无言。
“既然众卿皆有疑虑,那便查吧。”赵存渊声音低哑道,“国师,这事交由你去办,务必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沈策颔首道:“臣领命。”
早朝退散时,众官员离宫的心情比往日更加迫切。
生怕一个步子慢了,就被那催命阎罗般的声音留住。
沈策缓步踏出太极殿,红色朝服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。他微微侧目,眼光扫过殿外垂首侍立的几个太监——
个个低眉顺眼,姿态恭敬。
可惜,无论表面上再怎么本分,动了不该动的念头,站了不该站的队,都不过是自寻死路。
沈策神色如常对着长风吩咐道:“太极殿的人,该换一换了。”
话音落下,他不再停留,径直迈步离去,衣袂翻飞间,杀意暗涌。
辰时刚过,宫墙上的琉璃瓦还凝着露水。
小太监福安弓着身子,脚步又轻又快,贴着墙根一路行至毓庆宫,在宫门停留不足片刻又悄无声息地返回。
静贵妃端坐在镜前,指尖轻扫过额角碎发,贴身宫女鸣夏、挽秋伺候着梳妆。
她一头青丝如瀑垂落,映得雪肤更添三分莹润。
执春从殿外匆匆而来,跪在她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。
“你是说国师亲自押送司徒晋回京?”静贵妃柳眉微挑,指尖在妆奁里挑选起金钗:“原来如此……。”
她忽的冷眉瞥了一眼执春,道:“事情都办妥了?”
“回禀娘娘,处置干净了。”
得到肯定答复后,她方收回视线,抬手抚了抚绾起的发髻:“国公今日可有上朝?”
执春从妆奁中拿起一根鎏金簪,小心翼翼插入萧婉舒的发髻。
“国公今日托病,未上朝。”
“也好。”萧婉舒道:“此事与我们无关,便等着看好戏吧!”
宫钟声落,马车自宫门而出缓缓穿过长街。
刘贞吉换上了常服,在街角处下了马车,七拐八绕进了一条窄巷。巷尾的“浮生茶楼”招牌半旧,二楼临窗的雅座却早有人等候。
茶香缭绕,端王赵峋执笔立于案前。
他一身素白锦袍,袖口微卷,露出腕间一串七宝璎珞串,衬得指节修长如玉。
窗外竹影婆娑,映在墨迹未干的纸面上,恍若天然的水墨衬景。
“微臣参见端王殿下。”刘贞吉闪身入内,只见赵峋手中笔锋落下,手腕一转,寥寥几笔,远山轮廓便跃然纸上,墨色由浓转淡,笔势行云流水,山中雾气仿佛透纸而出。
“刘大人今日下朝倒快。”赵峋眼睫未抬,鼻尖轻点,一只孤鹤立于山巅,形只影单,却傲然如生。
“微臣不敢耽搁。”刘贞吉无心观赏画作,“今日朝上,陛下将镇北将军一案交由国师审理,人已经押送进京了。”
赵峋轻笑,搁了笔:“国师出手果然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原本想在路上杀了司徒晋一行人,坐实这通敌的罪名,一劳永逸,没想到那司徒晋宝刀未老,几次行刺都没能得手。
入了颍州城更是没了踪迹,从颍州至京城,沿路上所有关卡、驿站都没有他们的消息,能有这等本事,除了沈策,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。
说到沈策,不是说他身中剧毒未得父皇赐药吗……难道情报有误?
赵峋的笑意渐渐凝结,若有所思。
刘贞吉上前一步,低声道:“若国师插手此案,恐怕有些棘手,那个张裘……”
他意有所指,赵峋自然明白。